乾清宫。
玄烨正处理着政事，便听见陈青平疾步走进来禀告。
“皇上，太后娘娘来了。”
玄烨翻着奏折的手顿住了，皱着眉头问道，“她怎么来了？”
“太后娘娘没说，”陈青平摇了摇头，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道，“不过，奴才瞧着太后娘娘好像一脸的怒意。”
“这……”玄烨想不清楚是为何，便作罢，“算了，还是先让她进来吧。”
“是。”陈青平应了，连忙又小跑着出去，不能让太后她老人家久等啊。
皇太后看到陈青平出来，不等陈青平开口说话，扶着其其格，抬了腿便进了大殿。
玄烨合上奏折，起身迎了出去，行礼道，“儿臣未能远迎皇额娘，皇额娘恕罪。”
“免了，”皇太后摆了摆手，“是哀家不请自来的。”
“乾清宫随时恭候皇额娘，皇额娘万莫这般说，”玄烨不敢真说皇太后是不请自来，笑着问道，“皇额娘今日有空来乾清宫了？若是有事找儿臣，直接吩咐人来传一声，儿臣去宁寿宫就好了。”
“哀家知道你忙，”皇太后解释道，“正好这日子也暖和了起来，老窝在宁寿宫，没病也懒出病来了，就出来走动走动，有事和你商议，便来了乾清宫。”
“皇额娘坐着说，”玄烨扶着皇太后走到了桌边坐下，吩咐陈青平道，“快去上茶！”
皇太后就着玄烨和其其格的手坐了下来，不急着说自己来的目的，环视了一圈殿中的摆设说道，“哀家多年未来乾清宫了，这里的摆设倒是没变样。”
“是，”玄烨也跟着扫视一圈，心里的想法面上未露，道，“皇阿玛把这里留给儿臣后，儿臣并没有作大的变动，几乎维持皇阿玛在时的样子。”
“是啊，”皇太后叹了口气，“哀家还是三十年前你皇阿玛驾崩时候来过这儿，再以前，也是未来过几次的。”
后宫不得干政，所以她不能来乾清宫；侍寝翻牌子翻的是妃嫔，皇上都是直接去的坤宁宫；她又不是个受宠的，别的妃嫔还能递点心的名义来乾清宫晃悠一圈。
“……”玄烨有些讪讪，没有接话。
他知道眼前的皇太后在先帝时期并不受宠，还差点因为受宠的董鄂氏，被废后位。
“你知道吗？”皇太后也管玄烨会不会接自己的话，自顾说着，“自古，后宫恩宠就得雨露均沾，独宠的下场可都不是好的。”
玄烨一听，脸色一遍，恍惚有种预感，她此次来的用意，不是那么简单。
果然……
陈青平上了茶水，被皇太后瞪了一眼，只好看向了皇上，皇上只好淡淡的摇了摇头，示意他先出去。
“哀家也不扯远的说了，你知道董鄂氏是怎么死的吗？”皇太后说着盯向皇上，不想错过他的表情。
“儿臣不明白皇额娘问的是哪个董鄂氏？”玄烨心里一动，面上不显，镇定的说道，“儿臣记得如今后宫里，并无董鄂氏，就是皇阿玛的后宫，也有三个董鄂氏呢。”
一个孝献端敬皇后，一个宁悫太妃，一个皇考贞妃。
“当然是……”皇太后情绪有些急了起来，“当然是端敬了！”
她很不想承认董鄂氏素衣的皇后身份，甚至是在先帝死后，太皇太后将董鄂氏素衣的灵牌移出太庙，她也不觉得解恨。
只因为，董鄂氏素衣被追封为皇后，是在中宫有她的情况下！
先帝的做法，是赤裸裸的侮辱了她！
“原来皇额娘说的是端敬皇后，”玄烨点了点头，“儿臣看过宫中记载，不是说她是得了风寒，救治不妥而亡吗？”
“皇上也是这样想的？”皇太后反问道。
“那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？”玄烨皱了皱眉，虽然他心里很清楚，一个风寒不太容易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吧，毕竟，端敬皇后当时也是皇贵妃，有了风寒，太医肯定会及时救治呢。
“哼，”皇太后冷哼一声，“当然！这后宫里女人太多，也就更容易惹人嫉妒，有人嫉妒她的得宠，便动了手脚，让她不明不白的死了。”
“……”玄烨。
“所以哀家觉得，这后宫这么多的女人，皇上就得做到雨露均沾才能使得后宫和谐，皇上，你说，哀家说的对吗？”
“是，”玄烨没有反驳，点头应了下来，“皇额娘教导的是，儿臣明白了。”
如果她来的目的就是说教，那他听了就是，再计较只会争执更多。他应了，她就能达到目的，就能早些回去。
“你明白的还不够多，”皇太后显然没有打算就此罢手，“你若是明白，后宫如今就不会这样了，你多日不进后宫，是不知道后宫的情况，哀家虽然说了不管后宫的事情，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后宫混乱，闭口不言吧？”
玄烨一听有些愣怔，皱着眉头问道，“后宫怎么了？儿臣并未听到什么动静啊？”
他是多日未进后宫，可是也都有吩咐人密切注意着后宫的事情。
“后宫的女人多了，便也有了嚼舌根的话，你不注意这些，自然是不知道的，”皇太后叹了口气，“再说了，捕风捉影的事情，哪个宫人敢到你面前去说？”
“这……”玄烨的确被皇太后反问的话黑噎住了，是啊，那些没有得到证实的话，的确没人敢到他面前嚼舌。
“今日哀家呢，就做回恶人吧，”皇太后看了玄烨的表情，很是心疼的说道，“此事也不怪你，怪就只怪玥贵人不守宫规，才落了把柄给别人。”
玄烨眼皮跳了几下，让他心里不安的很，“玥……关玥贵人什么事？”
“玥贵人这肚子里的孩子，是在宫外有的，本来就招惹了不少人猜疑，”皇太后脸上的表情很是沉重，声音也多了几分不舍的说道，“哀家也私下惩治了几个多嘴的，可偏偏这事情变的越发不可收拾。”
玄烨双手不由得握紧，压低声音问道，“怎么？”
“这福全虽说是你的兄长，可也没有随便出入清心堂的道理，还有陈大夫……他们这当真是无视宫规！”皇太后只当没有看见玄烨的隐忍，把话都说了出来，“玥贵人去年从紫禁城去西北，路途如此遥远，哀家听说，是借了裕亲王府的相助才顺利见到了你，哀家怎么不知道，这玥贵人和裕亲王府这么熟了呢？”
“好了，皇额娘，”玄烨深呼吸一口气，才继续说道，“别说了，这些儿臣都知道。”
“知道有什么用？”皇太后很是不满意玄烨听了此事的态度，“你得作出决定啊！”
“做什么决定？”玄烨反问道，“皇额娘，儿臣相信玥儿，相信她是忠心儿臣，不会做出对不起儿臣的事情！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皇额娘，没有可是，”玄烨打断了皇太后的话，“还有二哥，儿臣也相信二哥不是不义之人，至于陈大夫……他是儿臣派去给玥儿诊脉的。”
“怎么？”皇太后被玄烨打断了话，很是不满，愤怒的站了起来，“皇上怕是忘了冷宫里还活着的那个伊贵人！”
伊贵人？
玄烨脸色更是白了几分。
若不是经过西北一事，他或许真的忘记这所谓的伊贵人了。
可如今，却越发记得清楚！
一个在未入宫前就几乎与人私定终身的女人，在进宫后还不安分守己，与侍卫私通！
“皇额娘！”玄烨越想，脸色就越难看，“玥儿才不是那样的女人！”
“既然皇上认为她不是，那皇上你如何能保证，玥贵人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？你和她随时都在一起吗？”皇太后逼问道，“就连伊贵人一个锁在深宫里的女人，都能跟野男人私通，那玥贵人又如何自证清白？”
见玥儿被皇太后如此话语粗鄙的斥责，玄烨怒了，想都没想的说道，“皇额娘说的这么逼真，是因为曾经如此过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皇太后听了玄烨的话，惊讶的睁大了眼睛，火冒三丈的挥手扫落了一旁的茶盏，“放肆！哀家！哀家岂能容你如此污蔑！你这是打了哀家的脸，还打了科尔沁草原上所有人的脸！”
皇太后脸色铁青，很是愤怒，她活了这么一把岁数，还从来没有被别人如此污蔑过！如今贵为皇太后，却被一个庶子皇上给泼了一身污水，如何不气愤？
茶盏摔在地上的清脆声，惊醒了愤怒中的玄烨，他抬头看到皇太后的脸色，才后知后觉般想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。
他怎么能？
即使是维护玥儿，也不能说出那样让人勃然大怒的话来，更何况眼前的人是他的嫡母，是皇祖母最维护的人。
“皇额娘，儿臣……”玄烨张了张口，想要解释。
“不必了，”皇太后横眉怒目的直视着玄烨，“哀家不想和你多说，多说也是无用，玥贵人肚里的孩子不能留！”
“不要！”玄烨直接拒绝道，“皇额娘也曾是后宫的女人，应该比朕更清楚，这个孩子对于玥儿来说的重要！”
“正是因为哀家待在后宫，才比你更清楚，”皇太后一点儿也不想让，“对于一个是否能生下来的孩子，妃嫔的清白名分更重要！这皇家的名声也更重要！哀家绝对不允许这个孩子的存在！”
“皇额娘这是要逼死玥儿吗？”玄烨难过的问道。
“不过是一个女人，哀家还不知于不留余地，”皇太后冷冷的说道，“打掉这个孩子，玥贵人还是玥贵人，你就是心疼，给她个主位的身份，哀家也不拦着，照样替你护着她，可是这个孩子，不能留！”
“若是儿臣非要护下玥儿，护下这个孩子呢？”玄烨不死心的问道。
“那皇上可以试试看，”皇太后冷笑出声，“哀家不在意和这个孩子一起去见见他的老祖宗，若他是爱新觉罗家的种，那哀家正好给老祖宗请罪，若他不是，那哀家也无愧于爱新觉罗氏的先祖！”
皇太后语气说的是那般肯定，那般毋容置疑！
玄烨绝望极了，他不能对皇太后怎么样，没有他的同意，皇太后也不能对玥儿怎么样，可是这个后宫太可怕，确切的说，里面的女人都太可怕，玥儿，他无法保证，完全能护住。
“皇额娘，”玄烨迟疑的恳求道，“容儿臣考虑考虑吧。”
“考虑？”皇太后冷哼一声，“考虑有用吗？哀家说了，玥贵人这个孩子不能留，就是你再如何想法子，哀家也不会让她留下来的！”
“皇额娘！”
“哼，你要考虑也行，索性就考虑考虑如何下手吧，”皇太后伸手搭在其其格的手上，准备离开，“明日是她们来给哀家请安的例日，哀家正好让人送了落胎药给玥贵人，就不用她来请安了。”
“不用了，就不劳烦皇额娘了，”玄烨闭上眼睛，痛苦的决定道，“儿臣自己让太医给玥儿配落胎药。”
“……”皇太后见玄烨终于应了她的要求，满意极了，冷冷的表情也淡了下来，“如此……”
可是皇太后的话还没说完，就听外面传来的尖叫声。
“啊！”
玄烨心里一咯噔，有了不好的预感，还来不及反应，就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。
“玥儿小心！啊！”
“玥贵人！惠妃娘娘！”
玄烨顾不得皇太后，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出来，便看到了让他后悔莫及的场景……
柒玥和惜若跟着小太监往殿旁的廊下走去，经过殿门口的时候，听到了里面隐约传出来不漏一字却如刀割入心的话。
……
“明日是她们来给哀家请安的例日，哀家正好让人送了落胎药给玥贵人，就不用她来请安了。”
“不用了，就不劳烦皇额娘了，儿臣自己让太医给玥儿配落胎药。”
……
柒玥和惜若听了之后，脸色大变，心神不宁的柒玥抬起上台阶的脚没有踩实，磕到了台阶边缘，然后笨重的身子往后倒去。
惜若伸手没有拉住柒玥，就在柒玥以为自己要跌在地上的时候，一个人伸手从身后扶了自己一把，“玥儿小心。”
许是没有扶住，也许是来人也没站稳，“啊！”的尖叫声随即响了起来。
柒玥重重的摔在了来人的身上，脑袋垫在别人的身上，屁股和后腰却落在了地上，疼痛从后腰，从双腿袭向肚子！
“玥贵人！惠妃娘娘！”一旁的小太监的惊恐声响起，柒玥才知道刚刚唤自己“玥儿”又扶了自己的人是惠妃。
柒玥刚想挣扎着起来，可是肚子上的疼痛难忍让她不得起身，甚至没有力气开口说话。
惜若被惜若扯了一把，重重的摔了一跤，疼的眼泪直流，却顾不得自己，双脚双手并爬的到了柒玥面前，“小主！小主！”
惠妃去扶柒玥的时候，挣脱了知画的搀扶，脚下的花盆底不稳，才没扶住柒玥。可等知画追上的时候，已经迟了一步，“娘娘！娘娘！快来人啊，快来人啊！”
惠妃因为跌在柒玥身下，跌的比较重，又磕了头，所以此时已经晕了过去。
“玥儿！”玄烨看到这样的场景，连声音都颤抖起来。
“小主，小主你怎么了！”惜若想要扶起柒玥，却没有力气，而柒玥也是痛的动不了，惜若眼睁睁的看着柒玥身下的血迹越来越多，更是吓的惊呼，“太医！太医呢！小主，小主你没事吧！”
玄烨跑到柒玥身边，才看清柒玥的样子，苍白失血的脸，橙黄的宫装上被血浸透，地上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睛。
“来人！快传太医！”
玄烨跌跪在柒玥身边，想要去抱柒玥，“玥儿，玥儿！”
“皇上别动，小主疼。”惜若哭着阻止道。
“太医！太医呢！”玄烨疯狂的朝着四周的宫人喊道，“快去传太医！”
柒玥无力的看向玄烨，想要开口说什么，却什么都说不了，她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自己的身上脱落，一点都不迟疑的离开她。
“孩子……”柒玥张了张嘴，除了自己，没有别人能听到她的声音。
柒玥用力抬起了沾满血迹的手，却还来不及抚摸到玄烨的脸，就落在他的胸前。
她连打他一巴掌的力气都没有。
她终于终于知道，失去一个孩子是多么的绝望……就像现在。
八年前，那个孩子在她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时，已经没了，她虽然遗憾，虽然难过，却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。
绝望。
无边无际的绝望，找不到一点可以承载的地方。
刚刚皇上和皇太后之间的对话让她惊恐让她害怕的话，那么现在……她没什么好怕的了。
孩子都没了，她还害怕什么呢？
柒玥用尽所有的力气，却只能轻轻的推开他，“走开……”
“玥儿！”玄烨感觉到了冷意，想要拉着柒玥的手，却从他的手心滑落，只给他留下满手触目惊心的血迹。
柒玥的余光能瞥到从乾清宫正殿走出来的情景，皇太后扶着其其格走出来，看向她这边的时候，不带一丝惊愕，好像无动于衷的理所当然。
好像惺惺作态的就是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，孩子的阿玛……
他怎么可以还能紧张自己？他都不要这个孩子了，不要她的孩子。
彻底失望，彻底绝望的柒玥，闭上了眼睛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