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孝孺微微转头来看着他。

    陆知白摇头叹道:

    “可惜,他父亲早逝,全靠母亲给人做零工拉扯大。前几年母亲生了病,全靠他抄书度日。”

    “长年累月的下来,功名没有考着,眼睛倒是近视了。年过三十,还没说着媳妇,以前的相好早嫁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表面上,人人敬他,奉承他。背后里,人人笑他不如狗。”

    他的话音落下,房间里一片寂静。

    这样的事太现实了。

    又太熟悉。

    方孝孺唯有一声轻叹。

    陆知白走近他两步,认真地问道:

    “方先生,这样的寒门学子,为科举蹉跎了半生,都快活不下去了。哪还有资格说什么治学、著书?!”

    方孝孺亦是神色凝重,低叹道:

    “我明白……一将功成万骨枯。每一次科举,都会有人落榜。”

    陆知白点着头,轻声说:

    “但有的人,家有良田千顷,回去了接着享福。

    有的人,回去用麸皮充饥,下次考试的盘缠都凑不齐,上回借的还不知怎么还呢……”

    他抬头望天,叹道:

    “囊萤映雪……方先生,萤火之光,能照透朱门吗?能照亮寒家子黯淡的前程吗……”

    方孝孺垂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,面上难掩激愤之色。

    他沉声说:“侯爷,您的意思我全然明白!这八股之法……”

    陆知白抬手说:

    “圣贤理想中的世界是‘彼岸’,而贫寒学子所处的现实处境则是‘此岸’。

    对儒生来说,中间横亘着的,便是科举这条湍急的河流。”

    “文以载道,不错。但若无‘法’为舟楫,有再好的文章也只能在此岸边徘徊,永远渡不到彼岸……”

    方孝孺接过话茬:“这些寒门学子,缺的就是八股这条渡船!”

    陆知白颔首:“八股文就是这条船!是给那些买不起雕花画舫的寒士,一条最稳妥的渡船。我们,就是摆渡人。”

    方孝孺虽然点头,眉心却蹙着,犹有不赞同之处。

    陆知白劝说:“这天下,终究要靠读书人来治理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只有儒生先达到彼岸,才能够把更多的百姓都接引过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至于圣贤之道……”他指着那篇《民为贵》,“按八股格式写的,但字字句句都在阐发孟子本义。格式只是工具,关键在载的是什么道。”

    方孝孺眼中渐渐浮现赞许之色,说:

    “文以载道,法为舟楫。但使经义不堕,何妨借船渡江?”

    陆知白舒了口气:“方先生,有你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他对着方孝孺躬身,拱手道:“还请先生助我!”

    “前几日,我与宋祭酒的对赌,想必方先生也有所耳闻。”

    “二来天底下有太多学子被困于科举,能渡一个是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请方先生,担任科学院的总督学!那些寒门学子,需要的就是您这样的明师——

    既能教他们应试技巧,又能引导他们思考圣贤之道的真谛!”

    方孝孺心中早有此料,却仍需要考虑妥当。

    他目光凝重,望着空处。

    国子监与科学院,这争端背后的本质,其实是旧学与新学之争,他岂能不明白?

    “侯爷,可有些丑话,还需说在前头……”

    方孝儒抬眼,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,神色凝重:

    “我虽应允授课,却不敢苟同科学院‘以术乱道’的做派!

    过于重视实用,轻视圣贤经典,重利轻义,长此以往,难免走上邪路,为工商之人驱使啊......”

    陆知白不慌不忙地饮茶,反倒微微一笑,仿若早料到方孝孺会有此质疑。

    “方先生可知栖霞?”他轻声问道,声音不高,却透着几分底气。

    “侯爷的封地……”方孝孺眉头微动,轻轻点头,眼中闪过一丝好奇,“确实,是个富裕安康之地,在下有所耳闻。”